【今特写】深入挖掘你不得不知的事
“以前支持石化工程的,现在做了在野党;以前反对的当上执政党,Petronas(国油)永远靠向执政党,(对于石化工程)你说还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吗?”
公正党边加兰区会署理主席张峻岳如实道出新政府成立后的情况。其妻子孙秀彬(孙老师)则出任哥打丁宜县议员。这两人的经历可说是从反抗阵营“入阵去”,在大选变天后,一夕从体制外走入体制内,成为当地政治体制结构内的主要角色。
虽然边加兰的国州议席仍在巫统手中,但公正党却成为当地最大政党,成为连结当地社区和政府部门的中介单位,取代大选前的巫统和马华。
边加兰则弔诡地成为在野党议席,因此,若要获得联邦政府和柔州政府的资源,当地公正党和行动党边加兰区会成为主要的沟通桥樑,甚至是众多在地人士的巴结对象,许多原巫统党员选择跳槽公正党。可谓一夕翻身,一朝变天,华丽转身。
“原则可以当饭吃吗?”
张峻岳透露,国油负责人在2018年509大选后与其接触,希望边加兰至七湾(Punggai)的本地公司能与国油成立合作社,石化工业园的非技术性工程将优先给予当地公司承包。
“非技术性工程包括清洁、洗衣、洗车、锄草、种树、油漆、饮食、住宿、环境卫生、休閒娱乐等。”
国油公司的原则是,任何发展工程只和执政党合作。未来在边加兰的计划将是一系列的“洗白工程”。据悉,国油公司将和行动党合作成立以华裔为主的合作社,而公正党成立的合作社则以巫裔为主。
“这是国油公司让本地社区受益的合作社计划,可提升之前在反抗运动中被形塑的负面形象。”张峻岳表示。
好不容易在今年大选让希盟上台,之前站在反抗阵营的相关人士几乎全部进入体制,例如在边加兰反抗运动之际为村民打官司的公正党武吉峇都区州议员潘伟斯(现为柔州国际商贸、投资与公用事业事务行政议员)、策划数项成功反抗运动的行动党士姑来区州议员陈泓宾(现为柔州地方政府、科学及工艺行政议员)、带领各地艺术家举办“拯救边加兰艺术计划”的行动党士乃区州议员郑凯聪、国家诚信党署理主席埔来区国会议员沙拉胡丁(现为农业及农基工业部长)、公正党巴西古当区国会议员哈山卡林等。
另外,曾经积极协助抗争的前行动党峇吉里区国会议员余德华,则在本届大选退位让贤,从政坛退隐。
从当初积极反抗石化工程,到至今取得联邦和柔州政权的“反抗阵营”,如今也积极投入和国油公司的合作当中,继续发展石化工业。如此的转变让人不胜唏嘘及充满讽刺:“不是反对重污染工业吗?石化工程不是危害环境和人体健康吗?不是为了人民福祉吗?”。
当然,在庞大利益当前,面对国油公司主动释出的橄榄枝,还有谁会记得反抗初衷?“原则可以当饭吃吗?”是笔者在当地採访时得到最普遍的回应。
由上而下的乡村治理
这与乡村治理体制依然有偌大关系。随着政权易手,之前依附前朝政府的马来社群,皆转向现任执政党,投入诚信党和公正党阵营,但因为公正党影响力较大,成为大部分人投靠的首要选择。
华人社区方面,神庙、学校和义山董事会仍然来自马华阵营,但在上届大选(2013年)后得势的许派(以许俊平为主)阵营则全部退出,换上之前抗争运动之际备受争议的陈派(以陈勇成为主)。马华陈派和公正党的张峻岳交情较深,在希盟得势之后,亲张峻岳的马华陈派也趁势回到当地华社权力中心。
美国史丹福大学人类学博士研究生王钧瑜认为,边加兰的乡村治理体制,是政党党性颇重的治理模式。
“社区事务仰赖政党协助获得各项拨款,这是一种由上到下的拨款制度。获得联邦政权的执政党,拨款交由各地方支部或区部,执行各项地方事务。”
如此的治理模式也解释了边加兰抗争运动注定失败的原因。这和政治理念没有关系,更甭谈环保意识。
“抗争运动的产生多是因为社经地位的差别,而产生的对立冲突。这在乡村地区本就经常发生。以边加兰为例,当时遭大型发展工程边缘化的居民,多是社经地位较低的人士,为了反抗社经地位的差异而加入在野党,完全和政治或环保理念无关。”
“除非大选后希盟採取新的分配拨款制度,否则旧有乡村治理模式仍是主导地方事务的政治结构。”王钧瑜分析。
虽然身在体制内,张峻岳仍看得清楚:“换政府其实没有多大改变,因为没有换脑袋,社区的政治启蒙仍不成熟。”
而且,国油公司的合作社模式也和台湾六轻工业园类似。张峻岳透露,石化工业园成为当地居民的生活命脉,居民需要工业园坐落于当地以维持生计,最终即使是重度污染工业,居民也不会反对发展。
“因此,国油彷照台湾六轻工业园,通过成立合作社照顾本地社区,将当地经济命脉和居民生活连结在一起,使当地居民极度依赖石化工业,若没有该工业将无以为继。”
他认为,比起华裔社群,马来社群更依赖这类“拐杖”,尤其国油公司提供优惠工程和待遇,当他们融入石化工业的劳动圈中,加上他们环保意识薄弱,石化工业在边加兰将是无法逆转的发展趋势。
失望:反对昔日抗争战友
笔者和之前积极参与抗争运动的村民聊起,一些人对获得联邦和州政权的希盟政府深表失望,也表示下届大选不一定会投希盟政府,有者表示对新政府没有期待。
抗争村民在经历被边缘化和运动伤害的那些年后,始终盼不到石化发展喊停的一天,即使本届大选政府终于易手,但石化工程仍然照样推行。
近日,传出将有外资投入更多资金(注一),入驻边加兰石化工业园,可见新政府非但没有检讨这项污染工业,反而加大力度发展石化工业。
在石化工程下遭严重边缘化的原有渔民,自从大湾海岸被征收填海后,大湾渔民被赶至四湾捕鱼,接下来四湾渔民码头也将搬迁至六湾,被驱赶的渔民一再被迫更改捕鱼地点,渔民课题将是一项难解题。
数度被驱赶的渔民林友胜说:“新政府似乎无意解决渔民课题,彷彿等待渔民在这种处处被限制的环境下,被逼到不能捕鱼后,就自然放弃,之后新政府就可以不了了之。”
按照合作社的规划,当地居民将投入非技术性工作,这些工作极度依附于石化工业。林友胜认为,渔业将逐渐被淘汰,渔民无法生存,即使前朝政府在六湾建设渔民设施,也不适合渔民使用。“不切实际的渔民码头或会荒废。”
石化工业就在旁边,捕鱼活动难免会被污染。此外,渔民卡在备受限制的环境中:如果渔民不能留在作为避风港的四湾捕鱼,年尾六湾风浪大,小渔船到六湾捕鱼地段将面临沉船危险。“渔民将知难而退,放弃捕鱼。”林友胜说。
选后依然坚持为弱势村民处理事务的无牙伯说,换了新政府后,要向昔日战友表达反对声音更难。“他们现在是执政党了。”
孙老师传神地描述,以前抗争的时候,在媒体上大吵大闹就行。
“以前反对不用管是否有解决方案,反了就算,不接受再反,直到政府提出我们能够接受的方案。”
“现在向已是执政党的希盟政府反映当地问题,还要附上解决方案,要想好退路,并希望新政府能接受我们提出的方案,之后再协商、再解决。”
“他们现在就是以前马华的态度,一直要求协商、协调,要求村民妥协、接受前朝政府给予的好处。”无牙伯无奈道。
“边加兰抗争运动是很多YB成名的地方,我们希望处理方式和前朝不同,但现在换了更死,换政府有什么用?不如继续做在野党?他们给我过河拆桥、忘本的感觉。”无牙伯续道。
当年积极筹划抗争运动的吴老师私底下告诉我,以为终于反政府成功,会有个美好的明天。
“现在刚好反过来,每次反映课题,像自己射回自己那样。”
渔业转型为生态旅游业
正当无牙伯期待农业部长沙拉胡丁能替大湾渔民解决课题时,近日传出外资公司有意在边佳加注资上百亿令吉投资管道工程(注2)。
掌管柔州国际商贸、投资与公用事业事务的行政议员潘伟斯受访时提到,六湾渔民课题主要是新建的渔民港口(位于Tanjung Musuh)不适合让渔民使用,且当地渔民有各自捕鱼的地段,六湾渔民不欢迎四湾渔民迁移过去。
“我们将与农业部长沙拉胡丁商量,把当地渔民码头发展为生态旅游,也将成立合作社协助受影响的渔民,引导渔民转型为生态旅游业,吸引游客到六湾。柔佛石油发展机构(JPDC)、农业部和渔民将共同商讨这项发展。”
至于大湾渔民是否仍能待在四湾捕鱼,潘伟斯坦承,目前渔民在四湾捕鱼危险重重,因为石化工业区就在附近,许多大型船隻来来往往,石化业者唯有驱赶渔船,以方便大船进出。
“长远之计是迁移至六湾,并结合迪沙鲁旅游区,共同发展为生态旅游区。而且,石化工业区鼓励外国投资者前来,也可成为生态旅游的客源,我有信心能永续经营。”
他没有正面回应当地渔业是否走向没落,但提到渔获量逐步减少。并且,他强调,既然前朝政府已留下一些硬体设备,如水电供应设施、港口等,现任政府就应有效利用现有资源,採纳以民优先的政策,协助村民维持生计。
提及当年他参与抗争运动的初衷,他强调,前朝政府对待居民赔偿、处理义山事务的方式不公,当时斗争的理念是为村民争取最好和最大化的利益。
“如果没有斗争,或许今天村民仍被欺负。”
“如今希盟作为执政党,已转换角色,必须确保当地未来经济发展能提供足够就业机会,并一一解决民生问题。同时,政府也保证当地环境不会被石化工业污染,也设法保持原有乡村行政的方式,保留乡土人情。”
下游油气工业进驻
据柔州希盟政府提供的数据,国油公司开发国油综合中心(PIC)自2013年开始基建工程,截至2018年,至今已发展5年,共有31家承包商参与,其中23家来自外国,8家来自马来西亚。外国承包商多为处理技术专业工程。
国油综合中心首阶段着重基础建设,共有6万就业机会,其中马来西亚人佔其中4万人,外国人则佔2万人。
其中高级管理职位有3000人,马来西亚人佔了2700人,外国人则佔300人,来自西班牙、英国、日本、澳洲、德国、中国、土耳其、印度和韩国。
低阶员工有约2万4000人,本地员工佔6150人,而外籍劳工佔1万7850人,来自中国、印度、越南、孟加拉、巴基斯坦、印尼和缅甸。
柔佛石油发展机构自2013年至2017年着重培训石化和油气工业的专业人才,至今有3678本地专才进入油气业,预料2018年将有1500名本地专才进入此行业。
潘伟斯相信,国油综合中心在2019年开始投入生产阶段,将制造更多技术性的专业就业机会,需要更多专才投入油气业,当地年轻人才可就近就业。
根据柔佛石油发展机构网站资料,边加兰石油综合中心计划(Pengerang Integrated Petroleum Complex,PIPC)占地2万英亩,预计将有炼油厂、轻油裂解厂、石化厂、原油及LNG进口终站、储存库以及LNG再气化厂等,以下游油气工业为主的发展项目。
其中,位于二湾地区,由戴乐集团领导开发的边加兰深水终站(Pengerang Deepwater Terminal,PDT)于2012年率先投入发展,耗资500万令吉;之后由国油公司开发的国油综合中心(Petronas Integrated Complex,PIC),耗资270亿美元,占地6239英亩,于2013年开始首阶段建设工程,预计2019年完成基础建设,并投入运作和生产。
根据《东方日报》报导,国油综合中心包含六大项目,包括炼油及综合石化中心(Rapid)、液化天然气再气化终站(RGT2)、空气分离设施(Air Seperating Unit)、基设及中央输油管、原水供应设施(PAMER),及独立发电厂(PCP)。
潘伟斯受访时补充,接下来PIPC将迎来其他投资项目,如:
1. 边加兰工业园(Pengerang Industrial Park,PIP),占地1192英亩,以重轻工业为主。
2. 四湾工业园(Sungai Rengit Industrial Estate),由戴乐集团发展,占地170英亩,目前刚开始土地测量工作(earth work)。
3. 边加兰生态工业园(PEIP=Pengerang Eco Industrial Park),占地68英亩,目前尚未确定。
4. 边加兰海事工业园(Pengerang Maritime Industrial Park),占地1673英亩,工程包括填海项目,地点靠近四湾,着重发展重轻工业,与毗邻的PIC相辅相成。
他指出,柔佛重工业区以丹绒朗萨(Tanjung Langsat)为主要区域,现在边加兰将成为柔州重工业的另一选项。
至于环境污染问题,潘伟斯承诺,政府将严格监督各项发展工程的环境评估报告(DEIA),严格看待环境污染问题,并严格把关。
走进体制:身分流动的功能和策略
张峻岳在访谈时,忽然谈起,抗争运动之时,反抗阵营妖魔化马华,是一项媒体操作,以制造冲突。
孙老师也坦承,当时需要利用媒体来加强反抗阵营的声音。“几年过去了,一切也事过境迁。”
“我们很‘峇(厚脸皮)’的,那时参与抗争,反对工程,就用媒体作为发声的平台,到抗争前线把事情带上去。到了要吃饭的时候,工业园的生意照谈啊,如果口袋空空,都不用立足了。”张峻岳道出现实。
孙老师是从体制外走入体制内的主要角色,但自认这纯属无心插柳的意外之举。张峻岳却认为,从来没有从体制出来过。
“之前我也是有参与马华的活动,这是无法避免的,当地华社团体都有马华渗入,只是为了反对工程,才加入非政府组织。”
张峻岳不管是之前在马华、边加兰自救联盟,还是目前的公正党,都是积极处理当地民生事务,只是转换不同身分来处理。“就看当时需要哪个身分来处理比较恰当。”
边加兰由各湾组成,每个湾都各有管理当地的华社机构和社团,基本上由学校、义山和神庙理事会构成地方管理结构,讲求乡村浓厚人情味和各湾的在地认同。
因此,如何八面玲珑地处理乡村的人际关系,就在于身分的灵活切换。张峻岳非常了解乡村治理的结构,在不同身分的转换与切换上,也体现了策略性和功能性。
这也表现在张峻岳对观音山的感情上。“观音山要发展就发展,没有关系,如果发展能够帮助村民找生活,还是实际一点比较好;如果有题材要发挥才讲。”
结语
站在原本是大湾义山附近的小山丘上,大湾渔民林友胜指着石化园内一圆形储油库,“那是我的旧家,被迫搬家的时候我用GPS记录了我家的地标,想念家的时候,就会来这裡看看。”
以前渔民出海捕鱼,只要望见大湾鸡山的灯塔、白礁岛的灯塔、边加兰山的指示灯和高耸的观音山,就懂得回家的路。
“现在都望不见这些了,鸡山的灯塔被推倒了,认不得回航路线,要用GPS来找回家的路。”渔民谢德宝说。
走在四湾大街上,许多新兴超级市场、海鲜餐馆、西式咖啡馆、马来warung、快餐店、民宿、钱币兑换、洗衣店、手机通讯店等新商店林立,商业气息浓厚,一派迈向城市发展的新气象。
另一边厢,限缩于四湾海边的鱼寮,延伸入海的渔民码头,突兀地出现在四湾市中心。昔日渔民和妇女在鱼寮内忙进忙出的景象不再。清早的鱼寮只馀下稀稀落落的身影,下午是老人们閒坐的空间,閒散淡静、宁静致远,和近在咫尺、热闹喧嚣的商业活动形成强烈对比。
站在四湾沙滩上眺望繁忙进出的大船和石化园的填海区,海浪声伴随建筑工地的敲击声,属于当地渔民特有捕鱼方式的七星网,正散置在渔民码头一旁,不知这块被边缘化的海岸一隅,还能存在多久?
面对大势所趋,林友胜计划,以后若无法捕鱼,将举家搬迁至彭亨州云冰继续讨生活,而谢德宝则深感悲观,“不敢想,有一天过一天啰”。
回想无牙伯那年独自从边加兰苦行至吉隆坡国会大厦的身影,那场注定失败的抗争运动,似乎已经是答案了。
“我的手臂、肩膀,因为苦行时拿着拐杖行走,伤到筋,受伤到现在都还没好。”无牙伯的手伤,似乎寓意那场抗争带来的运动伤害,深深烙印在某些人心中,至今未愈。【系列终】
【附注】
一、《东方日报》,<外企青睐,边佳兰将迎10亿投资>,2019年3月3日。
二、《南洋商报》,<潘伟斯:晋最后商议阶段 边佳兰将迎百亿外资>,2018年11月4日。
廖珮雯,自由撰稿人、大学学院讲师。任职《东方日报》新山办事处记者期间,自2011年开始跟进边加兰议题,间中参与报导大大小小的抗争活动直到2012年底。2012年9月30日,边加兰绿色大集会前,拍摄并上载纪录片《边加兰,何去何从?》。2014年初,到现场跟进大湾义山开挖情况。同年年底,受《东方日报》之邀撰写边加兰专题。期间,不间断到边加兰探访、参与当地村民活动。2017年,受一台湾媒体之邀撰写系列专题,再次频繁到边加兰访问,费时近两年,并特别在509大选后再次採访,以补充选后边加兰的发展情势。
【延伸阅读】
本文内容是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当今大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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