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工的城市(二)来听我唱首家乡曲

【今特写】深入挖掘你不得不知的事。

来自尼泊尔的比克(化名)今年19岁,在快餐店打工。他双耳戴着耳环、手臂上纹着大红花刺青,嘴上还残留着血红色槟榔汁,向我诉说他的生活及感情。

他通过简讯聊天,认识了一名菲律宾女生,后来开始交往。比克的女友是一名家庭女佣,平时较难向雇主申请假期,因此每个月只能休假一次,每一次只能出门4到5个小时。

“那你们都去哪里谈恋爱呢?”比克露出孩子般羞涩的笑容:“我们都会在大家购物中心附近找酒店,租一间小房间,然后‘做做坏事’。”

询及未来打算,会想和女友一起回尼泊尔还是去菲律宾?比克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所以不敢想。”

漂泊的移工,似乎也无法拥有稳定的爱情。菲律宾理发师婕米(化名)告诉我,她是家里唯一没有家庭负担的成员,因此成了家中最适合到国外打工的人选。唯有来马打工赚钱,家中经济负担才能减轻,侄子们才有机会升学。

婕米迫于无奈而离乡背井,不得不和交往多年的情人分手。捱过了分离的煎熬,却仍需捱过孤身在异国的孤单。她总是半开玩笑地问:“有没有好男孩介绍我?”我反问:“来了这么多年,没有遇到适合你的人吗?”

她叹口气说:“这里的人始终和菲律宾人不一样,要找到聊得来的人好难。”

赞美歌声的抚慰

Kota Raya一带的菲律宾移工以女性居多,不少会参与教会活动,在信仰中寻找心灵寄托,露丝就是其中一例。

露丝来自菲律宾,约莫35岁,身材微胖,在菲律宾已育有两名孩子,目前在一个本地华人家庭从事家务工作。星期天,露丝会和朋友到圣约翰大教堂(St John‘s Cathedral)礼拜,礼拜结束后就到隔壁的小屋参与教会主办的课程,例如瑜伽课、吉他课、护理课、现代舞等等。

参加课程的几乎都是女性,让星期天的教会像个女儿村。露丝有一副好歌喉,所以她选择加入合唱团。在钢琴伴奏下,露丝和其他团员唱出优美、和谐的赞美诗歌,在合声中找到片刻宁静。

课程结束后,露丝在一旁帮朋友按摩肩膀。她说,很多菲裔家佣日夜处理家务,导致混身肌肉酸痛,她在教会课程中也学会了基本的推拿技巧,因此朋友们都请她帮忙按摩肩颈。

到了下午,朋友们陆续离开后,露丝依然待在屋里,拿着吉他自弹自唱,是一首动听的菲律宾歌曲。我问她,这首歌说的是什么故事,露丝放下吉他,用轻柔的声音说,这首歌名叫《艾迪吾兄,我心好疼》(“Napakasakit Kuya Eddie”),讲述一名在异国辛勤工作的菲裔移工,总是惦念着家中的一切。等到终于回家时,却发现两个儿子已染上毒瘾,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孩子。看着破碎的家庭,这名移工向朋友艾迪诉苦,然后问艾迪:“老兄,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说完,露丝继续唱歌,虽然听不懂菲律宾语,但却隐约从她歌声中听出了淡淡的乡愁。她的家国,有一千万人在海外工作,露丝也是为家乡贡献数百亿外汇的其中一员。

万人空巷的祈祷

Kota Raya周围有不少祈祷场所,包括历史悠久的占美清真寺(Masjid Jamek)、印度清真寺(Masjid India)以及圣约翰大教堂等。每逢假日或宗教节日,便可见到不少移工聚集祈祷。

斋戒月的最后一天,来自印度的苏勒(化名)向老板申请两天假期,从雪州万津(Banting)乘车到吉隆坡,留宿同乡朋友在孟加拉市集的家,等待开斋节的来临。而在嘛嘛档工作的阿拉米(化名)每天清晨起床工作,唯独开斋节这天例外。他在早上8时就换上新衣,戴上白色宋谷,穿上拖鞋,和朋友一同走到印度清真寺。

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比往常少,难得清静的街道上回荡着清真寺广播发出的祷告声。走到印度清真寺,来自各地的穆斯林早已把清真寺前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等待仪式开始。

苏勒说,这间清真寺以淡米尔语布道,所以不少来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移工到这里祈祷。祷告结束后,人群却久久未散,他们在街上和许久不见的家人朋友拥抱、聊天、合照。阿拉米说,他和朋友平日都没有休假,天天打工以赚取更多的钱,除了开斋节这一天。

这天,他们即使花上数小时车程,也一定要到吉隆坡印度清真寺祈祷,也趁难得的机会到孟加拉市集逛街购物,或游览吉隆坡双峰塔及黑风洞等旅游景点。

在登嘉楼的油棕园工作的孟加拉移工依布拉欣(化名),也特地向雇主请假数日,大老远从东海岸坐长途巴士到吉隆坡。来到孟加拉市集,他感觉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乡——终于可以吃到孟加拉美食、看到熟悉的面孔、说着熟悉的语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不会受排斥。

商住结合的组屋

晨祷结束后,我随着聚集在印度清真寺前的印度与巴基斯坦移工,走向雪兰莪大厦(Selangor Mansion)。这栋老旧大厦的一楼是一间间印度嘛嘛档与小摊位,摊上摆放着印度杂志、水果等等。据说,这里的印度煎饼是一流的。

顺着人潮走进大厦,空气中飘荡着呛鼻辛辣的煮食味,再混杂着一股奇特的腐臭味。我沿着这股异味,从旁边的楼梯走向二楼,味道不散,眼前却豁然开朗,原来楼上还有七楼高的组屋单位,而我面前却是一个堆满垃圾的平台。

这座环形结构的组屋,偶尔会有裸着上半身的住户经过,或是随手将塑料袋往外一扔,或是随意将口中的槟榔汁往外吐,任由唾液自由降落。而一二楼正是杂货店、理发院、办公室及嘛嘛档,所有生活所需一应俱全。

我看到一名移工从昏暗的房子内走出来,对着挂在外墙上的镜子剃胡须。问了站在走廊边闲聊的几名孟加拉移工,房子月租多少?没想到卫生差、空间小的一间小房竟要价500令吉,有三四人合租。

移工的流动小摊

马币贬值,生活费高涨,国人苦不堪言的同时,需要将薪资汇回家乡的移工也遭受打击,不少人需要从事副业来赚取外快。有些移工会在街边摊开大红布,摆放二手衣裤、零食、药物等日常用品,向路人兜售。

在大家购物中心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看见一些马来大婶手上挂着许多袋子,袋子内装着一排排药物,许多菲律宾女性经过时会向她们购买。上前询问马来大婶,她们说:“许多菲律宾女人天天处理家务事,结果搞到自己没有食欲,所以她们都会来买开胃药。”

偶尔也会瞥见一名身穿白袍、染着橙色胡须的穆斯林大叔坐在路边等待顾客。当顾客上门时,大叔会让顾客蹲在他身前,往顾客脸上抹一堆药油,使劲地在他脸上搓揉。他的大动作会引来许多路人围观,移工们围成一圈,像是在观看街头表演。旁边的一名移工解释道,原来大叔专门提供祛痘服务,用药油帮移工消除脸上的暗疮或粉刺。

在孟加拉市集的街边也常会看到槟榔摊,摊位上摆放着许多绿色叶子,摊主会将白色石灰涂抹在叶片上,将叶片卷起来卖给顾客。

然而,这些街边小贩经常受到执法人员扫荡。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掏钱打发,以免被驱赶。或许对他们而言,正是这样一个“有钱说了算”的国家,让他们能有创业及经营生意的机会。

面对威胁和暴力

然而,即使没有经营非法生意,一些没有工作准证的移工也会担心受到执法人员的骚扰。缅裔理发大婶娜定(化名)为了逃离内战而来马,理应是难民却未能获得难民证,更不能获得工作准证,因此成了社会中最脆弱的“无证”群体。在面对雇主的剥削或执法人员威胁和侵扰时,都只能忍气吞声。

她激动地控诉:“走在路上,执法人员会拦截我们,要我们把钱交出来,否则就会翻查我们的手提袋,直到他们拿到足够的钱。”

“如果遇到男性移工,他们会搜身,有时还会要求移工脱下裤子来检查,确保他们没有把钱藏在内裤里。如果身上没有足够的钱,执法人员会把他们的手机抢走。”

她说,不单是执法人员,移工群体也受到本地德士司机或黑帮的骚扰。

“搭德士时,司机会要求我们把身上的钱和手机交出来,否则他们就会锁上车门,不让我们下车。”

她抱怨说:“走在路上会被抓,搭车又会遇到强盗般的司机,那我们还可以去哪里呢?”

Kota Raya这带是他们安身的地方,却天天面对威胁和骚扰。在理发店打工的丽丽和梅利(皆化名)异口同声地说:“这里(Kota Raya)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或许最安全地方是缅甸。”

无奈的是,能够保护他们的家乡却战乱频频,有家归不得。

“那才是我们的家”

在巴生工作的阿豪(化名)也趁假日到这里理发,他说,缅甸政府更迭之后,许多在外工作的游子都很高兴,希望回家的那一天可以尽快到来。

“我们很期待昂山舒吉领导的政府,所以会观察多几年,如果国内情况变好就回去。我们这边所有(缅甸)人最后都会回去的,毕竟那才是我们的国家。”

我们常常认为,是马来西亚选择让哪些移工来我们的国家工作,但却忽略了这其实也是一个双向的选择——移工也在选择我们。

尼泊尔裔的比克希望可以去到更先进的国家如日本、韩国等,那样才可以赚更多的钱早日回乡。他抱怨道,马来西亚币值不断下跌,治安也越来越差,连移工也开始担心他们的人身安全。

无独有偶,印度裔的苏勒也表示,许多同乡会到工作环境更友善的国家打工,例如沙地阿拉伯。他说,我国政府规定,移工不能携带家属前来,雇主也不鼓励移工返家探亲;反之,一些国家政府不但允许移工携带家属,雇主更会提供机票,让移工每两年有2至3个月假期,回家与家人团聚。

没有欲望的机器人

社党副秘书长朱进佳(见图)指出,移工除了要应付执法人员的暴力,我国移工政策也捆绑着他们的双手,让移工失去反抗能力,任由雇主恣意剥削。

我国法律允许移工在面对不公待遇时,可向雇主索赔,将案件带上法庭。但是,一旦移工被雇主解雇,有证移工也将立刻成为无证,必须向移民厅申请“特别通行证”。

但是,该通行证却禁止无证移工受雇于其他雇主,使到领着微薄工资的移工需冒着失去生计的风险,去向雇主索赔。这项政策令移工宁可任由雇主剥削,忍受欺压,也不敢告发雇主。

朱进佳也说,本地社会常以一种“机器人逻辑”来看待移工,将他们视为无欲无求、可随意压榨的工具。

“《劳工法令》本是涵盖所有劳工的,但是移工和中介商所签的合约,却逐渐削减了移工的权益。这些合约会规定移工不能参加工会或结婚,这形同于把他们当作机器人来对待。”

“我国的移工政策,就像是英殖民政府对待华巫印劳工的方针,把移工当作即用即丢(disposable)的工具来对待,用完就丢掉。”

事实上,这些移工并非没有欲望的机器人,当他们孤身来到异国,又要怎么找到情欲的宣泄口呢?

上篇:移工的城市(一):绘制Kota Raya生活圈

下篇预告:在阴暗的二楼,我们看不见的女性……

新聞《当今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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