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杰夜街头(上):昏黄街灯下的读书声

今特写

一月中的星期天晚,吉隆坡下着倾盆大雨,我与社运分子本茨约好在秋杰区(Chow Kit)拜访他的街头补习班。街上行人与汽车寥落,空气冷飕,这一场雷雨交加无疑洗去了秋杰区平常夜的喧嚣,带来了短暂的静谧。

“现在还下着雨,我不确定孩子们今晚会不会来补习。”本茨(Benz Ali)多次提醒我,深怕我白走一趟。

我们站在东姑阿都拉曼路的一家纺织品批发店Alka Ria前的人行道。这家三层楼高的商店占据三间店面,所以入夜拉下闸门后,这里宽敞的五角基就是本茨选定的临时课室。

只是由于下雨,来了不速之客。几名街友也前来避雨,他们在地上铺起纸皮,或靠墙而坐或席地躺着。

临近晚上9点,雨势渐小,突然不知从何方,街边开始冒出一群小孩。十多名小朋友撑着雨伞、领着环保袋或小书包,踏着湿漉漉的人行道而来,也一边嬉笑玩闹着。这些孩童年龄从2岁到15岁不等,他们看起来兴高采烈,一些口中囔囔道“我们要补习”。

但仔细一看,部分孩子并无父母陪伴,他们毫无拘束地在龙蛇混杂的红灯区街头奔跑嬉闹,不禁让人为之担心。

“有玩有吃又见到朋友”

既然主角出现,补习课当然需要照常开始,只是五角基被占,露天的人行道又潮湿不堪,唯有移师Alka Ria后巷——那里同样有遮雨之地,更幸运的是有路灯照明。这个原本极可能是瘾君子栖身的小巷,如今充满孩子的读书声,瞬间将幽暗驱散。

事实上,本茨于去年开班之前,已有另一个非政府组织“Region Of Love”同样在该处为孩童办街头活动。后者每周四与周六晚上开办课程,教导孩童简单的手艺,例如画画或剪贴等,偶尔也教孩童的妈妈缝制。

本茨后来也认识Region Of Love的成员,该组织一些志工更是他的朋友。他说,该组织主要专注手艺,他则专注在提升孩童的知识,此正是本茨与同伴推动秋杰区街头书坊(Buku Jalanan Chow Kit)和补习班的主要用意。

天空虽然下着毛毛雨,两名志愿老师西蒂(Siti Rahayu)与阿米尔(Amir al-helmy)和孩童们抵达后巷,先在走道铺起印有卡通图案的塑胶垫,设立一个黑板与一个白板,再搬出一叠卡通贴纸。小孩们脱掉鞋子在地铺上就坐。

“我们今天学习算数与乘法表。”西蒂老师说,接着拿出一本簿子开始点名,念到名字时,小孩连忙举手应答。天空不作美的缘故,今晚上课的孩子明显比往常少。

我坐在一名小女孩身旁问她父母在哪儿,小女孩说,妈妈在前面拿食物。我再问小女孩为何来这里,她童言无忌地说,“因为有食物拿。”

小女孩叫阿金(化名),在附近一间国小就读三年级,每晚都会跟着妈妈及姐姐步行到此。她的家就在10分钟步行路程之外。

“我很喜欢来这里,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又有饭吃,我觉得很开心。”小女孩兀自说了起来。

当我们在聊天时,坐在小女孩身旁的小男孩也要加入我们的谈话。他附和道,“这里有老师,又有食物吃,我也很喜欢来。”

这名小男孩叫里端(化名),他用手往后方指,说自己的家就在那儿,每晚和公公、妈妈及其他4名兄弟姐妹走路过来,非常近。

他说,夜晚经常有老师为他们补习,若没活动,他就和其他小朋友在前面玩耍。我问他一般上玩什么,小男孩想了想说:“我们玩推车(tolak kereta)。”聊天期间,小男孩一直与小女孩打闹,不时就要说小女孩是他的好朋友。

不愿孩子流连街头学坏

靠着昏黄的灯光,这些小朋友就坐在巷子边,在志愿老师的监督下,张开手指认真学习算数。在这短暂三小时里,他们必须静静坐着,不能乱跑。

这些小朋友来自城市中的赤贫家庭,住在秋杰区一带,每晚跟着妈妈到此,等待公益组织派发物品。由于妈妈们总要忙着打探哪里有东西派,无暇看管,唯有任由孩子在街边自由玩闹。

这些赤贫家庭包括本地人与移工,每名妈妈至少有1至5名孩子,不少更出动婴儿车,把未满周岁的婴孩也带来。孩童的父亲多数在别处打工,薪水微薄,月入介于1000至1500令吉,根本不足以应付城市生活。

和许多人一样,当本茨第一次看到深夜里还有小朋友在街头流连,他当场吓坏。

“之前我常在这附近的嘛嘛店吃晚餐,我看到晚上8点9点了,那些小孩还在那里玩,无所事事。”

“若没有人为他们做些事情,再这样下去,十年后,他们就会变坏。所以我认为必须做一些事情,但我想,派发食物已有很多公益组织在做着,这太多了。”

“他们有食物吃,绝不会饿死,但他们没有教育。就算一些白天有上学,但你对我们的教育制度有什么期待?”

本茨现年28岁,他说自己是个全职社运分子,业余经营网络书店。本茨之前曾在雪州万宜一间半私立伊斯兰大学学院深造,不过念至第六学期,因为经济不允许而被迫停学。

他更不忘自嘲说,本身也是跌出国家教育制度的一份子。

从街头书坊到补习班

观察一段时间后,本茨(见图)去年8月决定与几名志同道合的朋友开办街头书坊(Buku Jalanan),这就像一个街头读书馆,让小朋友露天坐在地上阅读各种读物,或把书借回家读。

这个团队原来只有4名成员,除西蒂老师,还包括一对夫妇哈兹里(Hazri)和哈扎(Hajar),后来陆续有志工不定期过来帮忙。

“我们一开始做街头书坊,这是一个国际性概念,其他地方也有人在办,即占领一个公共空间后,把书摆在地上开办露天读书馆,任何人都可前来阅读或把书借回家。”

本茨的街头书坊固定于每个星期天晚上9点至11点多开办,至今不曾中断,就连下雨也不例外。他皱起眉头说,“虽然我不赞同下雨天办,因为书本会淋湿,下雨天就(放假)轻松一下嘛,但那些小朋友还是来了,老师也不忍心,最后坚持照办。”

做了街头书坊一段时间后,本茨在今年1月开始办街头补习班,为这些小朋友加强数学与英文能力,在我拜访他们的雨夜天,补习班才进入第二周。

秋杰区离不开黄赌毒印象,这也是为何本茨非常担忧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些来自赤贫家庭的孩子不只有人身安危,更难担保他们往后不会误入歧途,或重蹈贫穷的恶性循环。

尽管活动每周只有区区的3、4小时,但本茨没有因善小而不为。

“你无法全面帮助他们,有些家庭欠下大耳窿,难道你要帮他们还债?我们没有钱,这已是超越能力所及。”

“我们只想把他们(孩童)带离这样恶性环境的循环,因为若他的爸爸因吸毒而被捕、住家又非常窄小、上学也很难,难以担保有一天他不会去打枪或吸毒……”

“可能我们无法全天24小时照顾他们,但至少在这两三个小时内,他们是和我们在一起。”

“这样他就不会去碰冰毒,他会坐在那里读书玩耍。你不能看顾他一整天,但你可以看着他坐在那里三个小时。这就是我们的目的,以便他不会变坏(rosak),或至少我们可以让他不那么坏。”

“现在有活动了,我们计划十年不间断办活动,或许可让这些孩童远离毒品。”

加强孩子的数学英文

至于为何选择数学与英文两个科目,本茨解释,这些孩子多来自巫裔赤贫家庭,数、英普遍是他们最弱的科目。

不过,本茨补充,他们的教课目的并非在应考,而是培养他们对学习的兴趣。

“你要知道,一些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也无法找到工作。所以若这些孩童能掌握好英文,或许长大了他可以当一名导游。”

这些小孩并非没上学,部分白天会到国小或国中读书,而经济极度差的家庭或移工家庭,则会把孩子送往秋杰区辅导与关爱学校(Sekolah Bimbingan Jalinan Kasih)——它是一间免费学校,专门收容无法进入政府学校就读的孩子。

西蒂老师是本茨的朋友,她在万达镇(Bandar Utama)一间私人学院执教,在本茨计划开办补习班时,她决定投入充当志愿老师。

35岁的西蒂(见图左)在结束补习班后受访时说,与其痴等当局能采取些什么援助,不如身体力行付诸行动。

“这些孩童的父母在这一带租住很小的房间,他们留在房里也没事情做,所以每晚都来这里,但到了这儿,孩童们同样无所事事…星期天晚这些孩童没有活动,与其让他们乱跑,不如教他们读书。”

23岁的阿米尔则刚从海外毕业回马,他是在面子书上看到本茨招揽志愿老师时,主动加入。“我刚于去年12月毕业,所以其实我有很多空闲时间。”

这也是阿米尔第一次坐在街边教小朋友,除了兴奋,他想不到有什么更好的字眼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我教数学,这些孩童确实很顽皮,我得学习如何教他们。这并非我想象中的容易,因为它不是一个正式课堂,你无法要求所有人静静坐着。”

“但我觉得他们有尊重前来教他们的老师,至少最后他们有听话做功课。”

阿米尔住在吉隆坡,平常驾车来这里,虽然如今他已找到一份工作,但他决定继续执教街头补习班。

宛如盛大的家庭聚会

本茨与Region Of Love开办街头活动后,这些妈妈似乎更放心带孩子前来这个人行道,因为有各种活动供他们的孩子参与。

本茨要求我下周再来拜访街头补习班,因为没下雨的夜晚会更热闹。果真,在下一个星期天晚,有30多名孩童出现在补习班与书坊,坐满好几个地铺。

志愿老师得把孩子们分成两个群组,一群学习数学与英文,另一群较小的孩童则玩些小游戏,例如蛇棋与拼图等。

整个后巷顿时变得好不热闹,仿若置身露天托儿所,更像是一场盛大的家庭聚会。

从他们兴奋的脸庞来看,这些小孩更像是在履行与朋友们及老师们每晚的约定,且风雨无阻。街头是他们的游乐场,更成为他们求知的地方。

接近晚上11点半,当补习班与书坊结束后,热闹褪去。少数妈妈们仍留在Alka Ria店前,期盼还有其他派发救济品活动,而她们的孩子也继续在人行道上奔跑嬉闹。

下篇预告:秋杰夜街头2:本茨的十年“鱼渔”计划


今特写 深入挖掘你不得不知的事。

新聞《当今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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