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相见记

观点

难民日 去年5月,1158名孟加拉和缅甸船民于浮罗交怡岛登陆第二天,我接到半岛电视台摄制队的电话,次日就随他们赴浮罗交怡做实地采访。

这批船民于星期一凌晨在海岸被发现,然后被带往浮罗交怡警察总部,随后由移民厅把他们暂时安置在国际射击场内。 “射击场?”澳洲籍制作人和记者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射击场予人错误的联想,但正是射击场没错。

我们在星期二早上乘搭最早的班机去到这个度假岛,一下机之后就赶赴射击场,想第一时间访问船民,却被守卫挡在大门外。这个归内政部管辖的国际射击场早已接到命令,一概禁止媒体入内采访。关起门来行事是马来西亚政府一贯的作风,本地媒体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是合理的吗?政府此举非但剥夺了船民说话的权利,而且妨碍媒体监督政府安顿船民的工作。

从媒体报导所见,邻国印尼和泰国皆未禁止媒体访问船民,大部分船民现身说法的报道都是在船只停靠泰国水域之际,以及印尼的临时收容所进行的。相较之下,我国禁止媒体采访难民,尽显官僚作风和封闭态度。船民在浮罗交怡上岸之后得到什么样的对待、临时收容所和扣留中心卫生条件如何?到目前为止这方面的报道都非常欠缺。

射击场的大门隔绝了船民和外面的世界。原想我们是没机会访问到船民了,但我在误打误撞之下联系上了获准接济船民的马来西亚伊斯兰咨询理事会(MAPIM)浮罗交怡分会,而他们亦打算在当天再度探访船民。在他们的协助下,我坐上他们的车子,佯称是他们的一份子,就混了进去,随行的还有一名通晓罗兴亚语和马来语的罗兴亚人。

我亦是船民之后

这个曾进行1998年共运会射击赛事的射击场占地很广,大批船民被安置在斜坡上的建筑物内。我大概长得太像记者,我们一下车,驻守的移民厅官员就对我的身份起疑,MAPIM成员回说我是他们的义工,官员还半信半疑,警告我媒体一概禁止拍照,并派了一个人贴身跟着我。

没进到礼堂就传来一阵异味,那是在海上漂泊了三至五个月的船民身上的味道。他们已经上岸超过48个小时,可是仍未获安排洗澡,空气好像因浓稠的汗而变得厚重。从MAPIM前一个晚上拍得的照片所见,有关当局并没有提供草席或床褥被单给船民,晚上他们只能席地而睡(无论如何,我们探访当天下午,移民厅就已陆续安排船民到位于吉打锡县(Sik)的扣留中心,只是当局同样禁止媒体入内采访,所以我们仍无从得知扣留中心情况)。

长形的礼堂只开着一扇大门,里头漆黑一片,只有靠门的地方最亮。人头攒动的礼堂里,男的大半赤裸上身,只围着一条沙笼,有的躺在地板上或长椅上,有的在四处走动,有的吃着盒饭或面包,靠墙那边坐着一排妇女和孩子,后来船民告诉我,船上最小的孩子只有一岁大。

礼堂已是天堂

礼堂通风情况很差,加上挤满了人,因此异常闷热,但告别了缺粮而拥挤的船舱,终结了漫无目的的漂泊,踏上了久违的土地,并获得同类的接济,对他们来说这个礼堂大概已是天堂。

船民被分成罗兴亚人和孟加拉人,各占一边,他们的肤色容貌稍有差别,但都一样骨瘦如柴。陆地上惨痛的遭遇和海上漫无止境的漂泊,已经刮走他们生命大部分的重量,因此他们的部分同类竟错觉他们的生命是可以轻忽的。

作为这次逃难潮中最先靠岸的一群,同类没有把他们再度推向大海,他们何其幸运。眼前都是从人间炼狱走过来的人啊,可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笑容里尽是重生的喜悦。我的脑袋没法处理这个画面,眼泪只顾夺眶而出。

当下,我眼前没有船民、难民、非法移民、罗兴亚人、孟加拉人,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同类,为了生存下来,他们经历了我无从想象的苦难;当我们在饱足的生活中抱怨人生时,漂泊在茫茫大海的他们随时可能因一个大浪而沉尸大海。

现代版卖猪仔

眼前的情景让我即刻联想起从中国大陆漂洋过海的先辈。我从未设想过婆婆当年乘船来到这里的情景,但眼前的画面即刻让我意识到,我亦是船民的后代、猪仔的后代。回来之后问伯伯,才知道婆婆是在1920年代中国国共内战时,从广西的穷乡僻壤漂洋过海来到马来半岛的。那时的她才十来岁。自是战乱频仍、粮食短缺的故乡让婆婆穷极思变,她才会与同乡方铤而走险,离乡背井寻出路。

虽然肤色有别、年代有差,但我们的先祖和漂洋过海而来孟加拉人和罗兴亚人有分别吗?网上有人将眼下船民的遭遇和华人先辈的命运相提并论时,总有人说我们的先辈并非偷渡客,他们是被英殖民政府带过来开荒劈土刻苦耐劳的华工。

但清末民初时代猖獗的“卖猪仔”现象(注1)和现下的“人口贩卖”活动其实都是困苦的人被同类欺骗、出卖、奴役的血泪经历;分别只是黄皮肤的我们早一步登岸,挨生挨死之余总算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后代把我们的血泪写成了荣耀。主张把罗兴亚船民推回大海,潜台词即是“迟来的非我族类,你凭什么?”

几个稍谙英语的罗兴亚人告诉我们,人口贩子骗说他们可到马来西亚的园丘工作,生活将可大大改善,于是他们付了折合大约6500令吉的费用登船。问道他们已乘船几个月,他说他们在海上漂流了三个月左右,但有的人已在船上住了四、五个月,原因是船长要等船舱满人才开船,所以有的人在船上干等了一两个月。

百人挤小渔船

后来我和半岛电视台团队前往视察人口贩子弃在岸边的船只,愕然发现那只是一般的渔船,附近的渔夫说这类船一般只能载20几个人,实难想象数百个人挤在船上共同生活数个月,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景象。

眼前这名罗兴亚人的英语有限,但急于诉说自己的遭遇,我听得一知半解,幸而随行的非政府组织团队中有罗兴亚人充当通译,我才能充份理解他的意思。年轻的他还展示肩膀上的伤口对我说,船上食物短缺,到了最后两天,他们都在饿肚子,他向船员要求配给食物,结果挨了一顿打。在船靠岸之前,船长和船员都逃得无影无终了。

本区域的人口贩卖并非鲜事,在这方面我国早已臭名远播。在前年美国国务院的人口贩卖报告中,马来西亚降至最低评级,与泰国、津巴布韦、北韩同级,但我国政府并未正视这个问题,外交部还称美国的情报由可疑组织提供,存缺陷、不准确,要求美国重新评估我国评级。但随着去年泰马边境接连发现人口贩卖集团留下的乱葬岗,我国就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失去了。

人口贩卖严重

问题非但存在,而且非常严重。长期关注难民和客工课题的艾吉尔费南德斯(Aegile Fernandez)在隆雪华堂妇女组于去年5月23日举办的《仇恨的种子》纪录片放映会兼讲座上就指出,缅泰马的越境人口贩卖活动已经成了一门庞大的生意,几乎每天都有人被人蛇集团偷运到我国,然后卖到园丘、渔家务农或捕鱼,有的如奴隶般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病了雇主就直接把他们的尸体推落大海。

问题一直存在,但我们从未关心,直到数量庞大的船民涌来,我们才来着急,这是为什么?艾吉尔向听众抛问。

是因为庞大的数字让我们直接感觉到受威胁?是因为我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命运,而非其他同类的命运?是因为杜绝官商勾结、打击人口贩卖集团、严防边防疏漏都太难了,而把船民重新推向大海,一了百了,简单利落?

究竟我们该如何看待寻求庇护的船民?我们只需设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自己因政治逼害而被迫乘船远走他乡,你希望邻国人如何对待你?只需用同理心看待,我们就有了答案。

注一:《新嘉坡风土记》作者李钟珏在《禁猪仔议》一文中有言:“同治初年,泰西英、荷诸国,开辟荒岛,乏人垦治,以重赀诱往作工,遂有贩卖’猪仔’之事。当时闽之厦门,粤之香港、澳门,公然设馆。被拐者驱入舟中,絷其手足,如载群豕,其苦难言,及至外洋,更遭惨酷,十必死五,而奸民则坐获重利。”


陈慧思是前《独立新闻在线》总编辑。

新聞《当今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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